盛宴难长,诗情未老

【刘柳癸卯新春·念昔同游】15:00春望

上一棒 @爱喝茶的阿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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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的午后,柳宗元在广厦的园中处理荒秽的杂草,暖阳在天际洒下金色渐层的影,着蓑衣的背影被投下的日光无限拉长,又在湖畔的柳阴下投落一地阴翳。

刘禹锡坐在窗边眯着眼,目光所及处,初霁的晴光自窗扇徐徐漏入,温温柔柔地洒在那人身上,缓缓晕开一片光影,他一时有些失神。

兰台来广厦寻刘禹锡的时候,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。许是午后时光过于惬意了,小姑娘一时有些不忍心打扰这片刻光阴,于是安静地顺着那人目光望了过去。小院自从二人归斋后,便全权由柳宗元打理,虽是冬日,却也是遍地繁花,但是小姑娘却觉得柳先生的背影在冥冥中,总显得有些单薄。

彼此无言了许久,刘禹锡思绪稍稍回神,他先是一怔,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的事实。

“啊——兰台,你在找我吗?”刘禹锡有些茫然地带着歉意转身,局促地笑了。

小姑娘摆摆手,颇有些担心地抬头,试探着开口:“梦得,你没事吧——?”

“啊?”刘禹锡微微一怔,随即笑道:“怎么会!我刘梦得可是——”随即挠了挠头,顺手折下发上簪着的桃花枝吹了口气,“兰台!你看!”

刘禹锡手中的桃花在一瞬间次第盛开,“是不是很神奇!这和苏子瞻那个可是完全不同的!”

看着小姑娘睁大的双眼,刘禹锡似是很开心,“不说这些啦!兰台,我和你说过我和子厚之前的事吗?”

刘禹锡说罢微微阖上眼,似是在回忆。

那是第四十二届兰台上任之前的事了。

 

近日现世一直动荡不安,纷飞的战火虽尚未蔓延至此,但斋内自从陈生上次从蓝桥春雪离去,已是旬日未归,连带着墨痕斋内的氛围都有些凝重。

文墨凝魂,本就是和世人的爱恨息息相关,许是受到了现世的影响,柳宗元身子近来一直不是很好,常常整日整日地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,偶尔清醒的时候坐起身子,却又总是思绪一片茫然,甚至记忆也有些错乱。

那一日午后,刘禹锡搬着板凳坐在那人塌前浅寐,近日他精神也不甚好,也只有此刻尚可忙里偷闲地微微阖眼。塌上忽然传来衣料窸窸窣窣摩擦的声响,他猛地睁开双眼,直起身子。

“子厚,子厚!你终于醒了!”刘禹锡伸出手轻轻覆上那人额头,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

听到友人熟悉的声音,柳宗元缓缓抬头,露出一点笑颜,“无妨,梦得,我又睡了几日?”

“三日。”刘禹锡有些酸涩地开口,“子厚,我很担心你。”

“梦得,这些日子辛苦你了。”柳宗元握住那人的手,那人的手平日里总是带着凉意的,却不知何时出了密密一层的薄汗。

刘禹锡用另一只手将盛着药草的瓷碗端了过来,柳宗元尝试着伸手去够,手尚且没有够到,喉咙却连带着牵出了一串咳凑。刘禹锡忙扶着那人躺好,用药勺将苦涩的药汤一口口地喂到那人口中咽下。

柳宗元躺在塌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,轻轻开口,“梦得,我自知我时日无多……”

刘禹锡控制不住地默默抽泣,“子厚,别说了。”

“咳,咳咳……”柳宗元缓缓吞咽下最后一口苦药,喉头却仍是一阵忽略不下的铁锈味,他低头咳了几下,再次抬头时,胸前的衣料却是沾染上了些许斑驳的血迹。触目惊心。

“这几日,我的状态越来越差……咳咳……思来想去,怕是我的魂力要逐渐全部消散了……虽然尚且舍不得离别,可是……咳咳……”

“子厚,别说了。”

刘禹锡起身倒水,将碗端到他嘴边,柳宗元却只有力气轻轻抿了一口。

微不可闻地,刘禹锡听到他说,“梦得,珍重。”

柳宗元的话语如一阵风消散在天际。就像是那些散轶的诗篇,在风中逐渐破碎,再也拼凑不起。

刘禹锡抬头,塌上空无一人。

凌冽的风卷起几粒雪子,从窗扇外吹进来,轻轻扑到他脸上,刘禹锡颤了颤身子,打了几个寒颤。他先是有些茫然,颤抖着伸出手,渐渐不自觉红了的眼角暴露了藏不住的悲悸,心口却是发堵着,愣是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他怔愣着看着空了的药碗,先是有些不敢相信,无法接受柳宗元已经散魂了的事实。

可是柳宗元的是确不在了,连带着最后的痕迹无声地消弭无踪。

塌上的衾被尚留着那人的温度,刘禹锡却已是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。

窗外的雪无声的落下,他独守着偌大一间广厦,转眼却只剩下满目荒芜。

在那个冬日,他再次失去了他的柳子厚。

 

后来。不知是过了多久。

自从柳宗元散魂后,刘禹锡就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在外游荡着,不愿意去面对友人已经不在了的现实。他去了很多地方,从长安的玄都观走到永州的愚溪,从春桃千树走到雪落满头,想要找回那人的仍在他身边的错觉,却又总是一次次失望。

他站在湘江边上看向远方,湘江之水北流兮,浩浩无期。他不由得想起诗家当年在此作别,乘舟一路南下,自此一别经年。千年的时间过去,诗家当年留下的痕迹早已湮灭,惟有滔滔湘水,依旧不语北流。

前些日子他收到斋中苏轼等人的信笺,说是约摸着冬日将至,又多年未见,众魂甚是想念,索性邀他回去一聚。他本欲推辞,奈何众人多次来信想约,反复推辞不过,只好动身回斋。

斋内甚是热闹,看着昔日的友人把酒言欢,觥筹交错,却唯独少了那人身影,刘禹锡心中只留下一片苦涩。

“梦得?梦得?”身侧白居易是声音让他回神。

“啊……抱歉,我失神了。你刚才讲了什么?”

白居易有些无奈地笑了,“你啊——子厚若是知道你现今模样,怕是要担心得很。”

“是啊。”他垂下头,想起昔日偶尔的咳凑,他本不怎么放在心上,柳宗元却总是担心他魂力不稳,不让他过度操劳。要是知道他如今这般模样,怕是。

元稹端着两杯茶水回来,坐在白居易身侧,又将一杯亲手递到友人手中。

“唔——微之……我真的没醉。”白居易有些无奈地看向他,却仍是伸手接下了那杯茶。

“乐天。”

刘禹锡默默转头。

孟夫子从现世回来,说在学堂的书文上看到了斋内众魂的诗篇,那些文句被反复传唱着,跨越了千年的时光。孟浩然说的时候,眼睛中似是闪闪发着光。王维的雀儿叽啾一声,飞落到了他的肩头,欢快地扑闪着翅膀。

“太白,太白,快来给我斟酒!”注意到一旁独自饮酒的刘禹锡,孟浩然话头一转,笑道:

“对了!还有子厚的文章——我听他们讲啊——”

孟浩然的话如一阵晚风,在他心头轻轻吹起了涟漪。

刘禹锡轻笑道:“夫子有心了。”

再次落座时,刘禹锡的兴致明显好了很多。他再度为自己斟满了酒,隔空和那人碰杯,咧开嘴有些酸涩又有些期许地笑了:“子厚啊,今天又是冬至啦。”

言下之意是马上又是一岁,这些踽踽的年月在由文墨凝成的墨魂千年的岁月中,并不值得拎出来单独一提,却在由诗家刘禹锡的文墨凝成的墨魂刘禹锡面前,却仿佛是渡过了最漫长的时光。

许是回来的决定终还是正确的,他无端有些心安。

 

柳宗元是在一阵嘈杂的水声中再次醒来的。那是第二年的春日。

他仿佛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,当过往的所有如同潮水般缓慢褪去,他猛然惊醒,带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。梦的尽头,着青衫的友人撑着一把竹伞,含着笑向他走来,身后是次第盛开的桃花,唤醒了沉睡的春日。

柳宗元下意识地抬头远望,远处峰峦映衬青空如洗,有飞鸟振羽飞旋直下,惊入林海深处。他不曾想自己身在何方,思绪却没由头地被传入耳中的诵书声打断。

“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。”

三两成簇的呀呀幼子拍手从他身侧跑过,口中诵着或许尚不曾理解其中深意的诗文,日光洒在水潭上,碎影熠熠,有游鱼顺着声音浮上水面。

似与游者相乐。

是了,这是永州,又不全是永州。或者说,不是当年的永州。

柳宗元转身,本就松松系着的袍带被风吹散开来,他却不曾在意,拿起身侧系着的玉佩,莞尔一笑。

他想,他要去寻刘禹锡了。

 

斋中的那些柳枝自从柳宗元走后,便无人打理。在这个春日,和着那些有些杂乱的桃枝,再次新发几枝。

又是一个寻常的午后,刘禹锡从浣花草堂联诗归来,倚靠在窗边沉思。他掰起指头默默算着,这已经是柳宗元走后的第十个春日了。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失望,似是磨平了少年人的棱角与意气,他垂下头,不再去想。

身上挂着的玉佩冥冥之中,却似是和千里之外的北归人有着共鸣,微微震颤着,流转着莹润的光晕。

刘禹锡先是有些茫然无措,又有些不可置信,他经历过了太多期许与失望,却在蓝桥春雪处看到那人熟悉的身影时微微一愣。

他想自己大抵是醉极了酒,再次堕入了名为柳子厚的梦中。

“梦得。”看着友人望着自己失神发愣的模样,柳宗元轻轻皱起了眉头。

“子厚——?”刘禹锡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着开口,“是你吗?”

伸出的手被柳宗元再次握紧,“嗯。我回来了。”

“是子厚啊。”刘禹锡缓缓咧开嘴笑了,笑影落在柳宗元眼中,却只是一片酸涩。“这些年……我……”

他本预想着再次相见时有很多话可言,此刻望着友人熟悉的轮廓,却是百感交集,诉于言语见,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未完的话语被一个温柔的相拥封缄,柳宗元用轻轻抚上了友人眉眼。

 

“梦得,我想去看这些年你走过的地方。”

于是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早晨,他们一起出游。暖阳温和地洒在柳宗元的身上,又在腰间的玉佩上折射出一层光影,诗人转身抬首,手中的竹简承托起晨日薄金的曙光。刘禹锡依靠柳树下莞尔,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。

他们挽着手踏过满地落花。长安的春日是美的,被柳枝掩映着的早莺的清啼,和街市的笙箫与人声一起被吹进了风烟里。玄都观中昔日种桃道士与前度刘郎的故事成了传说,被风吹向更远的地方,时隔千载,仍传唱不息。

“子厚,子厚!你在看什么?”

刘禹锡顺手折下一支早桃,桃枝上初绽的花苞连带着露水,被一同簪入友人鬓间,柳宗元闻言只是朗声一笑:“我在看长安。本该是我们的长安——”

永贞十四年,巍峨森严的宫殿前,青年人伸手拨开繁茂的柳枝,“梦得,今日你朝堂上提出的论断,我认为还是有些不妥。王侍郎本是朝廷命官,此番治水有功……”

“柳相说得有理。”

御沟新柳色,处处拂归鞍。

他们相视而笑,交握着彼此的双手去一同追寻盛唐的那一轮明月。

似乎本就该是此般模样。

……

他们又乘着小舟,顺着湘水南下。在恒古不变的江水中,一叶扁舟任凭被风浪不知吹向何方。

在柳州的祠堂中,他们握着一缕新上的线香站在蒲团前。刘禹锡沉默着,柳宗元知道他是又在想之前的事了。

沉思许久,缓慢开口道:“梦得,修短随化,非你我可以勘破。”

“何况此处香火繁盛,可见世间还是有人在牵挂我们的,又何必如此介怀?”

刘禹锡点点头。

他们起身一同推开祠堂的门,窗外一片新绿,春草年年岁岁。

不知是何处传来的声音,

——那就随风而去吧

最后又归于起点。

……

 

刘禹锡说完,小姑娘怔愣着有些说不出话。

“好啦,兰台。”刘禹锡顺手折下窗外的一枝桃花,偏头笑了笑,“都过去啦。”

“梦得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去找子厚啦!”

兰台再次抬头时,刘禹锡已经走到了柳宗元身侧,二人交谈着什么,许是讲到了好玩的事,柳先生难得露出笑颜。

于风中,兰台耳畔似是听到刘禹锡一声微不可闻的感叹,“马上春天又要到了呢。”

恍觉人间暖。

 

——fin——


感谢各位看官看完ww有点草率了感觉结尾

拖大家后腿了orz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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