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宴难长,诗情未老

【二苏春节24h 青山白浪 9:00】犹见海棠

*《雪泥鸿迹》参本文解禁


眉山的旧居外有一树海棠。自苏轼记事起,海棠就已有了数载春秋,待到苏辙出生,海棠花木已是枝繁叶茂。

某一日午后苏轼和苏辙散学归来,苏轼拉着幼弟一同站在海棠花下。春日三月,海棠初盛,一切都仿佛尚在沉酣未醒,闲花坠地亦是无声。

苏轼是打破这份寂静的人,

“阿同,阿同,海棠!”

苏轼的话音刚落,一枝新折的海棠就被他斜簪入苏辙鬓间,

苏辙颇有些无奈,“阿兄——”

苏轼只是笑,他说:“三郎簪花像是话本上的海棠花神。”

“阿兄又是何时看过的话本?”

苏辙言外之意是有些不信,却又不忍心直接拆穿他的兄长。

苏轼没有回答,却又转言笑道:“可是三郎是在早春出生的,或许与这海棠本就有缘。”

“本就互不相识,又何谈有缘?”

苏辙微微一笑,却依言不再反抗。

“阿同记不记得我们之前一起读过的典故,明皇对玉真妃说是海棠春睡。”苏轼眉梢微微挑起,展眉一笑,“我看三郎亦是睡未足。”

“阿兄莫要再玩笑了。”

苏轼趁势还要逗他,苏辙却转身躲开往远处跑去,疾驰的身影过处惊掠起风尘与草叶。春色正好,树色花影间是少年彼此追逐的身影,又间或可以望见少年人彼此相视的笑颜,少年人的袖袍灌满山间新绿的风,转眼彼此身影便消失不见。

 

后来他们一同出川入京,制举考试后他们曾在上林苑赏花。

他们挽着手踏过石阶上的落红,任由足底染色淡色的花泥。苏轼不过虚长苏辙两岁,虽已是及冠,却仍喜欢为苏辙簪花。他顺手折下一支海棠,如幼时玩笑般斜插入苏辙的发间,转言又轻快笑道:“刚才海棠娘子赠我一支,让我为子由簪花。”

苏辙素来不拒绝陪他胡扯,莞尔一笑,佯正色道,“倒是海棠娘子有心了。”

苏辙没有躲开,任由兄长在他鬓间胡作非为,却又不觉间偷偷拈在手里,回去夹在古籍中封存。

苏轼看到后只是笑,然后不了了之。

后来几经离乱,那些古籍一一散乱,倒是留下的那几株风干的海棠,成了最后留在苏辙身边不多的关于那人的物什。

只是那是官家的海棠,不是眉山的海棠。
有一次苏轼突然问他,“那些海棠应是十分不自在的吧?”
苏辙明白兄长所指,苏轼一向不喜欢被外物拘束,他不希望某一日成为朝臣,也会成为如这海棠般只能被众人围观。
后来,他的兄长也的确终其一生没有违了自己的心思,只是不为世道所容罢了。
苏辙佯作不曾留意到兄长变化的神色,安慰他道:“不会的。”,又温言为兄长解说,“无论是生在京城还是眉山,都不是外物可以左右的,生于斯长于斯罢了。况且子瞻非海棠,又安知海棠之不自由?”
苏辙说罢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,苏轼顺势回握其苏辙的手,笑道:
“但是子由,若是我,我还是更愿意被种在眉山罢。万物皆有本心,又何须一定求美人折枝?”

后来又风尘仆仆不知了多少年,他们各自赴任。

无数个独眠的长夜,苏辙总要梦到少时的故乡。梦到春日独步,堂外海棠似雪,他踉跄着穿过细碎的花影,却被躲在树后的苏轼拥入怀中。苏轼咧开嘴对他笑,眉梢间还还残存着稚气,望向他的眸中却落下晨星。

“我们一同回去罢。”

苏轼有些不满地撇嘴,“还早呢。”说罢不仅没有松开,还径自将头埋在苏辙胸口,苏辙有些无奈,想要把苏轼圈住自己的手取下,却被苏轼反手扣住了手腕,

“不要!”

“兄长——”

苏轼话音中有些委屈,为着苏辙没有顺着他的心思。苏辙觉得有些好笑,于是做了退让:“那好吧,不过最多一炷香,否则父亲又要担心了。”

他们身后的海棠花被晚风吹起,在远方飘散开来,而后逐渐消散。

待到醒来之时,窗台是一片茫茫然的荼白。他起身推开雕窗,远处朝阳逐渐升起山林。就着晨光苏辙尝试眺望兄长所在,入眼却被无尽的山脉阻隔,人去也。

只有他们唱和的诗作还在彼此延续,一纸之隔隔着关山路遥,望断归来之路。

他们却都清楚知道,有一日,这轻薄的信笺终会如断了线的风筝飘零零远走,渺无音信。

 

当日傍晚苏逊坐在水边诵书,挽起衣摆将腿浸入清冽的水中。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涤缨。
苏辙亦坐在水边,他没有言语,只是轻轻拂过眼前水畔垂下的花枝。

苏逊读至某一处时忽然一顿,将书简捧至苏辙面前,

“父亲,这里应做何解?”

苏辙垂首,书简上赫然是苏轼前些日子寄来的词句,正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那首。

他原先想的还是“大概是因为既来之则安之罢”,心中踌躇一瞬,眼前浮现起苏轼是幻影,开口却是:“应是心中有了牵挂,却不知如何放下,待到某一时终于豁然开朗罢。”

苏逊明显尚未完全听懂,却仍是懵懂地点头,

“就像是父亲经常想念伯父,但是又见不到伯父,所以只能经常给伯父写书信么?”

苏辙没有答音,苏逊也没有接着问下去。

往事即使曾经朗然如羊蹄甲花的盛开,早也在时间的长河中,被逐渐淡忘,既不能走出时间的沧海,也找不到最后的归处。

苏辙默默起身。

他自负了解兄长,却又恍然间发现他们彼此的相隔。

他分明知道黄州的此心安处,不过是苏轼想要给自己逃离掌握的一个借口。他分明是想要江海寄余生的人,从未变更过,可又真是吾乡,又真是闲人?又是何夜无月,何处无松柏?
晋有武陵人误入桃源,后不得而返,从而怅憾余生,苏轼便是这误落尘网的羁鸟,就像当渔人再次入那桃林,却惘然不知所归为何,可是又分明知道不是梦一般,他回不去了。
或者说,他们都回不去了。

 

苏轼在寄来的信中为堂前的一株海棠惋惜,“时值春日,东坡春麦初荠,又定惠院东小山上,有海棠一株,特繁茂,而土人皆不知其贵。”

苏辙读至此莞尔失笑,隔着纸张尚能体会兄长的牢骚,若是和兄长亲自相见,怕又要拉上自己不知说上多久才肯罢休。

他记起幼时同行,眉山城外海棠似雪繁茂。那时苏轼总是喜欢为他簪花,他们挽手同游过眉山每一处山林,和世间万千人家一样,而他只是自己的兄长。

而今却是飘蓬转徙,棠花似雪,不及还家。

苏辙沉默片刻,一种启口无言的情绪涌上心田。不知为何又没由头地为苏轼担心,只好合上信笺不再去读。就如苏轼所写一别之后,两地相宽,即使恍然又数载未见,他却早已不敢多再祈求什么了。

 

雨色缠绵,长街上执伞的行人匆匆,偶尔车马过处惊起一地水花。

莳花的少女提着竹篮沿街叫卖,许是雨后人烟稀少,纵然天色尚早,竹篮中仍余下多枝。她没有伞,只能靠薄蓑勉强遮住身形,却又要顾忌篮内之花,显得总有些错不及手。

她有些失望地回头,有一把竹伞腾空出现在她的头顶,遮住了漫天的雨幕。

她有些惊异地蓦地回头,却见伞是出自一中年男子之手。她小心打量着为她执伞的这人身量,那中年男子一身儒冠,面目清秀,似是富贵人家。

她于是有些祈求地望向执伞的男子,

“先生,今朝新折的海棠,十文钱一支。取一支带走罢。”

说罢似是怕那人不信,少女又缓缓掀开竹篮上的薄蓑,被一番大雨洗礼后的海棠仍是鲜妍,

“花色都还是很好的,先生——”

那人闻言笑了笑,取出十文放在花篮中,少女忙为他挑了一支最好的递给他,临走时,少女笑道:“海棠娘子一定会祝福先生可以见到想见的人的——”

苏辙嘴角有些上扬,却并未多言,捻起海棠,谢过少女,转身又撑伞没入雨中。

不过一场萍水相逢的故事,却又无端让他心安。

他今日本是来城中寻故友,出城时落了雨。他偶然见到这少女,又鬼斧神差地从她手中买走了一株海棠,细究其实没有原因,他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,却甚至不知自己的直觉从何而来。

乘着雨回到居所,苏辙尚不及换下衣物就亲手将海棠置于桌前的玉壶春中,又亲自磨墨趁着月色,为兄长回信。

待他搁笔,窗外玉轮高悬。他又连夜差遣苏逊去到最近的驿站,待到苏逊归来时方歇下。

 

苏辙此夜梦得乱,一会儿是眉山雪落后满枝茫茫然的白,一会儿是京中清明簪花西楼无边的细雨,一会子又是黄州雪堂外满地纷纷然的落花。

他下意识地在梦中去寻苏轼的身影,却在雪堂前的花树下见到苏轼的站立的背影。

梦中苏轼抬袖便落下落红片片,端得潇潇风骨,似是心有灵犀般,苏轼转过身,却在看到苏辙一瞬,咧开嘴笑道:“子由,怎的不过来找我?”

苏辙本想告诉他自己处入此地,不敢贸然上前打搅,却在看到苏轼的一瞬都仓皇败退。

“你不来寻我,又怎知是我不来找你?”

苏轼笑的时候,鬓角还是少年人的模样。

“万里归来年愈少”,苏辙记得他曾写过。
莫非当真是归来万里,相逢仍似少年时候?
苏辙不敢多想,怕这短暂的相见也会转瞬即逝。

 

“子由,在想什么?”

苏辙支颐看着他,“兄长,你有后悔吗?”

苏轼似是没有想到苏辙会这样问,顺口反问道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没什么。只是突然想到罢了。”

苏轼思索良久,转言道:“若是不曾愧对本心算是无悔。那我便是无悔。”

“那我也是无悔。”

他们彼此沉默着,良久苏轼转身笑道:“三郎,海棠开了。”

苏辙抬头,风过处,海棠节次盛开。

似是看出苏辙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解,苏轼温言笑道:“因为,这是子由你的梦啊。”

苏辙于是不再迟疑,他走上前至兄长身旁,苏轼熟练地挽起他的手,和年少时一样。
苏辙没有挣开。
“三郎,这是十三娘。”

“你同我信中提过的。”

“百闻不如一见么。十三娘,这是三郎。”

风吹过花枝,留下棠花的答音。

“幸识。”

苏轼闻言笑得更加开心,他于是斟酒,向海棠一敬,又有些神秘道:

“三郎,十三娘说她和三郎也是故交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因为她说三郎也是她的知音人啊——”

苏轼自顾自说着,苏辙知道他是醉了,却不想拂了苏轼的好意,于是也陪苏轼坐了下来。

他们一同坐在树下饮酒,一如少年。只记得最后,那人的身影和年少时重合,然后便又化作了满树的花枝。

待到梦醒,就听到苏逊急匆匆叩门。

“父亲,朝廷传来调令,要把伯父贬到海南了!”

“知道了,退下罢。”

苏逊不解苏辙为何如此平静,却没有相问。待定苏逊离开后,苏辙独自坐在桌前,阖上眼,把玩着手中的木质佛珠。

他慢慢思索着,回想起他们曾经一同入京任职,到天各一方,短短不过数载,却是恍如隔世。他思及昨日的梦,他记得梦的最后苏轼笑得开心,拉着他说了很多话。

他发觉自己前些日子的预感是对的,便又无由头地开始担心苏轼,怕他不合时宜,再次迁谪,当年乌台诗案的事情仍未被完全放下,又换了今日之事,却都无可奈何。

他不敢多想,阖上眼仍是那人飞袖落残红的身影,他于是想,若是再次被贬,兄长,也应是能够安于此的吧。苏轼的潇洒,从来和那些朝堂上的人无关,可是,可是……

 

再不知是过了多久。
便是苏轼的死讯。

苏辙亲眼看着他们彼此从韶华走到岁暮,以至于消息初传来时,他本不相信,就像在黄州那样,最后也不过是留下几句小舟从此逝一类的词句。
可是这次没有。
那是清晨,夏逾秋尽,海棠花落后,只留下枯枝败叶。

他无法掩盖内心的一片荒芜苍凉,却又无法改变既定的过往,只是看着手中落下的棋子成了定局。

风住人去。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,雨水大滴大滴坠在鱼鳞瓦下,雨幕阻断了他的归路。

苏辙躺在塌上,久久难以入眠,窗外风雨如晦,他记得少时夫子曾讲过诗中有着“风兮雨兮,故人归来”的故事,可是独独此夜风雨没有故人。

他又梦见了苏轼。他又梦到他们在那里相见,海棠树下,故人依旧。他走上前想要去质问苏轼,苏轼却全然没有反应,他看不到他。

苏辙于是看到自己化作十三娘,独自站在雪堂外,看兄长写下一句句的词句。
苏辙看见书童扣门询问,又依照苏轼的嘱托将新酿的酒洒在树下,化作点点泪痕。湘妃曾洒过的湘竹也大抵如此,他这样想。
最后的最后,苏轼又在树下独自饮酒,醉了酒,抱着海棠树不松手。

苏辙亲眼看着苏轼的身影逐渐淡去,化作一缕风,吹上了花枝,吹散薄雾,海棠花盛开。
苏辙忽有些恍然,便是了。

又见海棠,一如少年。

 

——fin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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